配资网前十名 潘采夫|我行进的速度越慢,回忆就越清晰
当地时间7月27日,2024中华传统文化节暨第十六届温哥华泼水节在加拿大大温哥华地区本拿比市(Burnaby)举行。图为大温哥华地区华人文艺团体小演员在活动开幕式上参与集体舞蹈表演。中新社记者 余瑞冬 摄
文|潘采夫
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我抄录的这首诗,是著名女诗人翟永明的《在古代》。我极少在一篇文章里全文引用一首诗,但面对今天要写的题目,《在古代》在我心头慢悠悠地挥之不去,高铁大桥眼前过,扁舟一叶心底来,那时候青山严格地存在,我们抱一抱拳,彼此知道后会有期,绝佳的句子描摹着清晰的时间之美。
我发现自己并不为高铁时速超过300公里感到特别激动,我的好友每逢高铁必讲,“这意味着,从北京出发到中国的任何角落都不超过6个小时,这意味着如果边境有战事,我们的部队半天时间就可到达前线。你难道不感到振奋吗?”
我也觉得这样很厉害,但我的心里没有来由对“快”这个词总是有一些恐惧。诗人们说人生如蜉蝣,本已有朝不保夕的感觉,现在又有呼啸而过的事物,更让这个进程加快了不少。
一条小河慢慢流淌,会给人生命缓缓流逝的印象,如果飞流直下,则很难不发出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我想孔夫子看到的河流,应该很有一些流速,才让不喜欢讨论生死问题的孔夫子产生对生命的思考。
但是反过来想,这就是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的感伤情调吧,伤春悲秋,叽叽歪歪,为黄昏的落日流泪以至于错过了群星。古代的商人出做生意,一辈子出不了几趟远门,尤其那些沿着丝绸之路奔波的波斯、阿拉伯、回鹘商人,沙漠里走上几趟,如果运气好须发皆白,运气差点的就长眠在戈壁。那些被流放的王昌龄、林则徐、苏东坡、王阳明,去一趟流放地,只单程就足以舍去半条命。
试想我一生低首拜的王阳明,先从家乡浙江余姚出发,水路陆路地到北京,再被流放到贵州龙场驿站,然后再去福建剿匪,去江苏平叛,去广西剿匪,这中间还要回家奔丧,短短一生几十年时光,一大半抛洒在路上。
像李白、东坡、杜甫这些诗人还好,一路春光一路诗,写诗本来就是事业,王阳明这样要立功立德立言的圣人,再好的身子骨,最后也要累成肺痨,英年早逝,一颗伟大的心脏在小船上停止了跳动。这又让我觉得,如果解决了路途的艰难,阳明先生当能多出十年最好的时光,那中国思想史又会改写吧。
回溯人类简史,如果化繁为简,也许都是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历史。地壳板块的变化,自然环境的演化,沧海桑田的轮转,人类迁徙的路径,不同文明的交融,这都是空间的作用。而空间的终极也是时间,空间是舞台,时间是导演,是演员,是观众,是一切的本源。
我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基本也是由空间和时间组成。我去过的那些地方和我在路上的过程,构成了我最重要的回忆场景。奇特的是,童年的记忆最准确,场景也最生动,越到后来,就只有匆匆而过的名字,甚至只留下灰色的踪影。
我行进的速度越慢,回忆就越清晰,越是飞速到达,就越是印象模糊。也许可以这样解释?一只鸟飞过天空,天空只能留下他飞过的痕迹,一只甲虫在树下爬行,可能已经耗尽了他一生。
我出生的村子,离黄河大约二十里地,乡下人说到一个地方的距离,三里五里八里十里十五里三十里,都是个大概。我五六岁的时候,跟着三叔去河东舅老爷家走亲戚,河东就是黄河东边,属于山东。
三叔先借了辆洋车,1980年初期,自行车一百多块钱,我父亲教书的工资最多三十,所以洋车要借邻居的。我斜坐在前梁,起起伏伏到了黄河大堤上,找到彭楼渡口,登上一艘平生未见过的大木船。
大船上站满了人,人牵着羊,背着包袱,一二十个船工手拿着长长的木杆,他们坐在船舷上抽烟。过了半晌,船舱门打开,船老大从舱里爬出来,我看到了舅老爷,他呼喊一声,大船划入黄河的漩涡里。
三十年前的黄河水还不小,船工们把长杆一头拄在肩窝,一头插进水里,应该是顶住河床的沙地,让大船缓缓移动,借着水流沿着航道向对岸漂移,大半天的时间,才靠近对岸,已经往下游走了很远。我至今也没想明白,我们从河东回来的时候,船怎么回到上游的渡口呢?
也许是我的记忆靠不住了,加进了自己的想象,我现在想河东那个村子,每座房子都在一个沙土岗子上,村里的路比房基低很多。听大人解释,这里年年黄河都发水,水会漫过村庄,逼近房基。水下去之后,黄河携带的泥沙会把道路抬高,几乎与房基持平了。村民再把泥沙挖开,挖出道路继续生活。
由于太过魔幻现实主义,让我对其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每年黄河都会淹没村庄,而人们又世代在黄河边地生活,一年沧海,一年桑田,这样也可以吗?
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离开村庄,到离家七十里地的市里,他从一个乡村小学校长成为城里的老师,而且我从一个乡下孩子,成了进城的孩子,脖颈是车轴一样的黑色。时代进步了,已经有了长途汽车,我经常自己坐车回村里。
回家的路径是这样的,吃过早饭,我先坐上2路汽车,从市区到老城半个小时,下车后步行到长途汽车站,先问司机啥时候开,司机坐在汽车阴影里打盹,说上满人就走。我就找地方吃点午饭。
午后,人也差不多满了,车顶上堆满了包袱、口袋,还捆着自行车。千呼万唤里,司机起身发动汽车,先在老城兜一圈,捎上两个人,终于不紧不慢地向东开去。
我喜欢看司机开车,清晰地记得汽车时速最高到过40。车每个村庄都要停,有上车的也有下车的,有的村庄和气,有的村庄很坏,几乎每一趟乘车,都会在某个村庄上来几个后生,挨个翻乘客的口袋。遇到稍有反抗的,就拉下长途车,用砖头往脑袋上砸一下,一见血,乘客就丧失了反抗意识,从内衣口袋里翻出钞票奉上。
我穿着足球服(连个口袋也没有,人家懒得翻我)默默地看着。流氓们下车,长途车沉默着继续走路。我到村头下车,村口已经飘起了炊烟,要吃晚饭了。
后来我们有了汽车,都开车回村了,我们不在的时候,母亲还是搭乘2路汽车转长途车回村。前年在她的要求下,我给她买了一辆代步车,她开回村只需要两个小时了,开心得不得了。去年春节前,从我在市里的家门口,一直到我们村北口,通了一条双向六车道的省道,我特意开车回村一趟,用了20分钟。
对了,黄河上还有浮桥,我小学六年级,老师们带我们春游,专门骑车70里地到渠村看黄河浮桥。几十艘船并排在一起,上面铺着厚厚模板,竟然能过汽车。只不过汽车需要排队,对面过来半天,这边过去半天,过一趟黄河一天。
这情景很像我有一年去镇江边的瓜州古渡,参观京杭大运河,当地人给我演示了古代的商船,是如果一辆辆通过渡口的,总之,加上排队,一艘商船过个渡口需要两三天。也正是这样,才有了扬州、杭州、瓜州、临清、济宁、通州这些繁华城市,船夫们等着过渡口,船上的人们就上岸,揽胜观景,青楼脂粉,诗词歌赋。这才有了运河边谋生的兰陵笑笑生,有了渡口边诞生的《金瓶梅》。
后来大海里的船越来越多配资网前十名,再后来苏格兰人瓦特搞出了蒸汽机车,欧洲人一动脑筋,中国的运河荒废了,运河边所有的城市商埠都逐渐衰败,沉浸在往日繁盛里懒寻旧梦,再也回不到从前了。